文学回忆录-上

文学回忆录

当我读完陈丹青牵头出版的木心讲课笔录–文学回忆录两册时,总体觉得体系化不好,毕竟木心用序言里的人的话说,木心老先生是位艺术家,他不是专职的文学评论家,但正因为其艺术家的特色,敢言,金句频出,我们暂不论金句是否经得起全面推敲,对于我这个文学白痴来说,这些内容已经受用良多,起到一定的观点体会,提纲挈领的作用,故从厚厚的书中摘录出这么上下两篇,我也对其内容进行归类重调整出现顺序,让自己有意回顾时能更加高效。

也看过网上对于木心水平的争论,最早听到他的名字到是从中国好歌曲中的《从前慢》,故就埋下了一份好奇,价值敢言的陈丹青对其这位老师的推崇,不惧骂战,必要实际一窥,才有自我公正的看法。从文学阅读的品味和经典来说,这套书确实不是非常好(一部分也是也是我认为其观点有时是矛盾和随意的,且因受过迫害颇崇洋抑汉),但一本书其实有两三页有干货,已值回书价,对我这种文学瞎子,通过文字与不同时代的人产生交流,得知直接简短的观点,已受用很多,后续就是要扩大阅读,达到兼听则明,形成大而整的个人知识体系。

文学的起源

文学的起源:战歌,祷词,劳动号子。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什么,唯物主义说劳动,唯心主义称始于性爱,可能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后,打败敌人必有唱跳欢乐,久而久之,众声和谐者,易牢记,易传播,久而久之,诗出。劳动是苦的,做爱是静悄悄的,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,开放的,故有声,声有歌,歌有诗。对神的崇拜是初民的精神生活,祈求必出声,高唱即祷词。

Amazons在神话传说中也是吵架国,因为全是女人。

中国的神话,太现实,神权,夫权,谁管谁,渗透神话,令人惧怕;希腊神话无为而治,自在自为。

最早的文学,即记录人类的骚乱,不安,始出个人的文学,所有伟大的文艺,记录的都不是幸福,而是不安和骚乱

希腊神话传说

克里特岛

在克里特岛迷宫杀死牛头人身怪物的英雄忒修斯后来成为专制暴君,人民反,逼他退位,流放后被民推导海中死。在克里特岛的这则传说中,可以这样解读,牛象征欲望,迷宫(楼)象征社会,监囚人,包括婚姻,法律,契约。唯一的办法是飞,艺术家,天才,就是要飞。然而飞高(蜡沾的翅膀被日光融化),狂而死。青年艺术家不懂,但他的父亲是老艺术家,懂。飞出迷楼,靠艺术的翅膀。

金羊毛

另外金羊毛的故事为何闻名?原来史学家认为这是希腊第一次航海记录,商业远航,金羊毛,即东方的财富象征。

艺术,哲学,宗教,都是人类的自恋,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,才有美的可能,真的可能,善的可能。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,就有了距离,就能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,同理其它。如果讲宗教当做宗教来信,就迷惑了;将哲学做哲学来研究,就学究了;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,就玩世不恭了

希腊神话可以概称为“人的倒影”,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,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,动物对镜子不感兴趣,只有人感兴趣。早古人类的疑问,是自问自答,因无人回答,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,人格化,也是一种文学雏形,在早期是口传,好则留,坏则不留。近世,传播出版发达,却相反,坏的(流俗的)变得容易传播多了,降低了高雅的比例。

早期历史上的哲学家从不写书,学生记下,宗教家更如此,由弟子传。

史诗

各民族有各自的童年,荷马史诗风格,迅速,直捷,明白,壮丽,读原文最明显。最伟大的诗人是瞎子,就像上帝让最伟大的的音乐家耳聋。

  • 《伊利亚特》-- 漫长的战争(一系列的战绩),阳刚

  • 《奥德赛》-- 漫长的奇迹(漫长而曲折的旅程),阴柔

印度史诗二十万行,相当于荷马史诗的八倍,是世上最长的史诗。《摩柯婆罗多》出在印度之西,《罗摩衍那》出在印度之东。前者讲战争,后者讲英雄,前者艰深,有哲学,难懂,后者浪漫,易传。神话,英雄,加天才,即史诗,中国没有此物。

如果有人能以诗的形式改写《三国演义》,或不输《荷马史诗》,但改写者必须具有荷马的天才–世界各大国,大族的历史都丰富悲壮,然而伟大的诗才太少了,中国没有史诗流传下来。历史学家要的是当然,艺术家要的是“想当然”。

哲学,宗教,艺术

哲学

什么是哲学,是思考宇宙,思考人在宇宙的位置,思考生命意义,无功利可言。宇宙观决定世界观,世界观决定人生观,老子庄子,尼采,释迦牟尼,都从这样的顺序而思考。

哲学家中,只有尼采一人觉察到哲学的不济,坦率的说了出来,其它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。中国百家争鸣时三百年出10个哲学家,不算太多,不幸是后面不再出了,吃老本吃了两千年,坐吃山空,所以唯物论进来的时候,没有抵挡。

中国哲学,更像是老年哲学,唯有李耳思想最透彻,完全绝望,看破两大神秘,一是天,宇宙;二是人,生命。天地不仁,这个观察过程一定很长,所以相信老子真的很老。且说到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,打破你一切幻想

在智慧层次上,宗教低于哲学;宗教的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是低层次的,平民的,乡愿的。善之可爱,皆因无报偿。

历史使人通达,哲学使人明智。

一个哲学家,总得自己定一个点,定一个名。叔本华,自由意志,尼采,权力意志,黑格尔,总念,孔丘是仁,孟轲是义,韩非是法,老子是道。定名是哲学家,感知而不定名是艺术家。

中国哲学家

诸子百家,是伦理学家,研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;是政治家,讨论治国之策。只有老子思考宇宙,生命,庄子是老子的延续,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。

老子是阿婆罗式的,冷静观照,光明澄澈。庄子是狄俄尼索斯式的,放浪形骸,郁勃汪洋。老子是古典的,庄子是浪漫的。老子是苦行的,庄子是享受的,老子内敛克制,以少胜多,以柔克刚,庄子外溢放射,意多繁华,傲慢逍遥。一个像音乐,一个像舞蹈,想西方的日神和酒神。

老子生活的时代,是很坏的时代,政治卑鄙龌龊,各种治国理论纷纷出笼,而天下俞弄俞乱,他最早知道中国的两种特产,一是暴君,一是暴民。一代代暴君暴民,相互杀,相互转换,文学性呢,语言直白又含蓄,直截了当说出来,再想想,无限深意。
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(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)

老庄和尼采通,魏晋高士和尼采通,鲁迅早年受尼采启示,早年才华品格也合乎尼采。不过在中国儒家思想势力太大,司马迁的最高价值是安邦治国,他们不会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小事。古时人不写商人,不写流氓,司马迁才气大,胆魄大,皆入文章,忘记了儒家的训诫。

宗教

一神论很难通向泛神,更不可能无神(基督教至今不灭,而不像希腊诸神已消失)。叔本华说,泛神论即客客气气的无神论。希腊之所以健康,是他们早在神的多元性上,伏下了无神论的观念(故中国也是无神论)。

神学是宗教的催眠,我们开了几十年的会,哪里是改造思想,全是催眠,所谓催眠,就是我的意志控制你的意志。

基督

《旧约》的文字和思想,天然和谐,是由于希伯来人的语言,而《新约》作者似乎都是犹太人(除了圣·路加),以犹太人的思想注入希腊的范畴,这种和谐就不能再有了。《新约》作者采用口语化的文体(大概在耶稣离世30年后),很明智,得以广为宣传,信徒都属于中下阶层,耶稣的新都也多数来自这个阶级。

要进窄门,引到灭亡的那门是宽的,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,路是小的。

基督教是个人主义,西方知识分子易相信,爱人如己。

宗教的矛盾

《圣经》中的矛盾:既是无边博大的爱,又是有选择的,很多人他们不爱,只在乎以色列人,看不起法利赛人,看不起税吏,看不起番邦“利未记”有一句:你要爱你的邻人如爱你自己。整个基督教真谛,就在这句,但正是这句问题最大,宗教总是从情理开始,弄到不合情理,逼人弄虚作假(跟佛家的以身饲虎一样)

佛家

佛家的前半段,就是悲观主义,道家的后半段,就是超人哲学。佛家以为生命是受苦,易经句句话向往阳刚,但不得已,以阴柔取之,道家以阴柔取阳刚(酒神精神)。

佛经吸引中国人去研究,说明佛经的文学性,哲理性之丰富,研究佛经,是东方智者和知识分子的一个底。东方经典以佛经最高,波罗蜜多,即反复证明之意。佛教经典是庞大丰富杂乱的,而禅宗是精神快餐,易传。

佛教与婆罗门教的关系,犹若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关系,新教与旧教之分。释迦牟尼,有神意的寂静沉默之人,牟尼,是寂静沉默之意。婆罗门教祭神,乔达摩不来这一套,只注重自我祈祷修行,唯重视悔过和祈祷,这和犹太教和基督教也类似。

中国知识分子爱信小乘,终身做起。愚夫愚妇信大乘,要上天国,小乘有可能,大乘不可能。

如来,不来不去之意,三生如来,指过去,现在,未来。

基督教佛教都是平民的宗教,道家思想(不成其为宗教),极端贵族。

艺术

宗教是父母,艺术是孩子,艺术在童年时靠父母,长大后则难管,到了哀乐中年,渐渐老去,宗教管不着,艺术是单身汉,只有一个朋友,哲学。

上帝是位立体的艺术家,艺术家只是平面的上帝。艺术家要安于平面,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,结果一个疯了,一个痴了。

汤显祖在自己的书信中有言:智极成圣,情极成佛,佛比圣高,圣是现世的,佛是超脱的。汤显祖是极多情的,艺术家是什么呢?现实生活中用不了的热情,用到艺术中去,艺术家都是热情家,热情过盛。

音乐中最任性的是贝多芬,乐谱中常标出”必须这样“,画家中最任性的是梵高,哲学家中最任性的是尼采。

音乐是纯粹的,这是它的弱,也是它的崇高。

行相与灵智

行相型的艺术家,很好相处,可爱,纯粹。弄灵智的人不好办,都是有神论者,挟灵智而令众生。希腊雕刻是形相和灵智的合一,米开朗基罗也是,故灵智的达芬奇嫉妒他,拉斐尔是形相型的。

形相到极致,灵智到极致,都是伟大的艺术家。

人文教养

画家如果对世界文化缺少概念和休养,文人画就没有了,对文学,文化没素养,会越来越糊涂。毕加索晚年,才气尽,习惯还在,但他内心清楚,他画不好了,脾气坏。中国以前讲琴棋书画要通,现在的科学家,问音乐多数是不懂的,以不懂为乐就不一定对。西方还保留通些的习惯,他们的人文教养正常。

中国文学

用衣装喻文学

多少有名的文学,靠服装,琳琅满目,里面要么一具枯骨,要么一堆肥肉。庄子的衣裳就很讲究,汉人喜宽博,魏晋穿的潇洒,唐人华丽,宋人精巧,明清学唐宋不像,民国乱穿衣。文学,艺术,哲学,思想,像人的肉体一样,贵在骨骼比例关系,肌肉停匀得当,形体美好,穿什么衣服都好看。思想,情操,越是高超,深刻伟大,越是自然涌现。

希腊神庙,柱子,浮雕,都可说是裸体的,圆就是圆,三角就是三角,到巴洛克,就穿衣服了,到洛可可,全是装饰,内在的真实被掩盖了。

先秦两汉魏晋

诗经大部分是民间歌谣,小部分是诗人作品,更小部分是贵族作品。

离骚

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,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,充满辞藻,却总在起伏流动,一种飞翔的感觉,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,时空交错。屈原很靳尚谗言,又恨王糊涂,遂写《离骚》,可能算是最早的“伤痕文学”。

渔父劝屈原随波逐流,这是一种老庄哲学。《九歌》是楚国民间的宗教古歌,屈原改动,不动原来的体裁风格,不着痕迹把自己放进去,流露的很自然。《少司命》-有如行书《山鬼》-有如狂草,两篇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顶峰之作,精神上是贵族的,其余篇幅都是正楷。

史书

中国最早的古书,是《尚书》,它不是文学著作,而是历史资料,档案,是古代文诰誓语的汇编,文笔简练,内容繁琐,不是文学。《尚书》后还有一部史书,《春秋》,也不能算文学作品,文笔简练到极点,如“郑伯克段于鄢“,这种高度概括,态度立场观点毫不假借(讥笑哥哥,责备弟弟,批评他们自己的家事弄到像两国交战),就叫做”春秋笔法“。《左传》作者生平不可考,他是第一个以文学水平写史书的人

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战国策》的文学成就不下于《史记》,更高古奇拔,司马迁会写实,像是画油画。

当司马迁写出人物,忘掉儒家时,是他最精彩的部分。写屈原,以儒家精神写,写到鸿门宴,忘了儒家,写项羽即是一种无政府主义。

古代的这光荣现象,因为文学家,史学家,哲学家都是贯通的,现代知识分工大势所趋,一分工,智慧分开。古代文化的总和性现象,一定出华而又实的大人物。

百家争鸣画像

中国文化是阴性的,以阴柔达到阳刚,西方则是直截了当的阳刚(耶和华,丘比特,宙斯;中国的始祖和保护神是女娲,王母娘娘,妈祖,观世音)。中国文化几乎没有哲学家,没有正式的大自然科学家。诸子百家是热心于王,霸的伦理学家,权术家,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哲学吗?兵家,法家,杂家都在权术范畴。

老子奇怪,主张退,守,弱,柔,独一无二,一是他的气质,二是他吃够了苦,对付宇宙自然,对付人事生活,这般才能保全自己,《周易》也和老子哲学通,都是吃足苦头的经验。

孔丘思想与李耳正好相反,乐观,积极,务实,以中庸之道架构人伦关系。他其实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,内心复杂固执,智商很高,精通文学,音乐,讲究吃穿,欲望强盛,种种苛求,十分精致的虚伪,食不厌精脍不厌细,割不正不食…

但只讲了儒家虚伪的一面,没讲儒家高能国家制度帮衬的一面,从人的角度来说,儒家确实枷锁多

墨子是有技术的奴隶,非常好学,受业于儒者,但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,一上来就认为孔子的理论偏极端:礼制太烦琐,厚葬费财力,守丧三年太长,伤身体又误生产。他提出巨子学说,成立制度,有点像黑社会的教父,成员都能赴汤蹈火,视死如饴。

墨翟比孔丘小几十年,释迦摩尼生于公元前500余年,比孔丘大几岁。当年希腊正在造宇殿,起塑像,唱歌,跳舞,饮酒,中国正在吵吵闹闹,百家争鸣,而印度正在吃食,绝食

庄子有批评墨子的套路反人性,注定无法长久,但无可磨灭墨子个人的自律精神伟大

荀子赵国人,战国后期儒家大师,当时商鞅变法已过,孔子已死,他是儒学的总结,将法填入礼,才适合一代帝王的统治术,历来不肯明说,扬孔而隐荀。荀子是个强者,豪爽而实际,当时是个革新派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《劝学篇》里的句子。

韩非子是荀子的学生,是战国末年融汇诸子百家的任务,后称法理学家,文学特点笔锋犀利,说理透辟,通俗易懂,矛盾一词就出自他的《说难》

老子精炼奥妙,庄子汪洋恣肆,孟子庄严雄辩,墨子质朴生动(若以墨子治国,中国早已是强国),韩非子犀利明畅,荀子严密透辟,孔子圆融周到(孔子调皮,滑头,话从不说死)。他们(这些巨子)的用字,用比喻,都成专利,别人冒充不得

汉魏晋

中国历代大人物的自我期许,自我评价,现代话叫自我推销,古话叫做”言志“,魏晋人士的言志最好,狂而得体,不肉麻而能诗意洋溢。孔丘多重人格,表面一套,心里一套,标榜”君子泰而不骄“,却又熬不住,说出来。孔孟都是憋不住发出舍我其谁的感慨。

汉的赋家,魏晋高士,唐代诗人,全从庄子来。

中国的伦理观是孔孟的,艺术观是老庄的。

唐诗

李杜二人,承继有别,李白承《楚辞》,杜甫承《诗经》

会当,唐人口语,一定要

中国的文化,秦以前是人民的文学,秦以后是士大夫的文学,皇帝大臣刺史州官均会写诗。

宋词

范仲淹”先天下之忧“名句,很正经,但写起词来,和女人一样善感,词人一写词,多数都像女人一样。向来是婉约派占上风,算是词的正宗,词本来是小品,是小提琴,打仗可用枪炮,不要勉强小提琴去打仗,所以你推苏东坡,辛弃疾是弄错了方向。

绝句律句,自齐到唐,到全盛期,渐渐太过成熟而烂,词开始的很早,在唐代,即有人写词,想《菩萨蛮》《忆秦娥》多数学者认为是李白写的,越是有才华,敏感的诗人,文人,越是开风之先。

宋初出现所谓百年盛世,比较安定,城市经济繁华,文化渐盛,妓院场馆需唱,词于是发达,上下阶层均欢迎,上层写雅词,下层写俚词。

辛弃疾,爱国词人,其实”官倒“很厉害,贪污也多。

戏曲

宋朝伶人唱的曲,其实是词,金人占据中国北部,词作者觉得格律不够表现强烈复杂的情绪,也太嫌斯文,不够口语化,便另创新形式,就是所谓北曲的起源。

早期剧中配角只能白,不能唱,只有才子佳人才能唱。较复杂的故事,四折实在概括不了,北曲行了很久以后,南方才把北方的成例突破,无论哪个角色都可以唱,幕或折,都增加了。

中国戏剧是官方也提倡,民间也热衷,咋没出世界性的大作品?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,寓教于戏,起感化教育作用。容易写成红脸白脸,好人坏人,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。儿女情长,长到结婚为止,英雄气短,短到大团圆,不再牺牲了。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。

莎翁的作品,无为,剧中有好人也有坏人,他关心怎么个好法,怎么个坏法,所以他伟大。人性,近看是看不清的,人间百态,莎翁退的很开。莎翁是放之四海而皆准,中国元曲,则不然。再其次,中国戏剧的唱词,念白,互不协调。唱有诗意,念则俗意,莎士比亚的唱词,念白,通体是诗。

在戏剧中还夹着中国民族的一个偏好,什么呢,喜欢”作美“,职业媒婆多,业余媒婆更多。中国人爱这种团圆,状元,作美,是想把一切都当场在剧院里了结,西方不肯了结,带回家。

明清小说

古代民间文学都是白话文,白话文古已有之,绝非”五四“以后才有。小说,是现在的词,当时叫做平话,也就是”评话“,”说书“,以口语敷衍故事,带有动作,重点是说白。说书的人很能发挥,譬如讲武松进酒店,大喝一声,酒瓮嗡嗡作回答,完全是发挥创造

相较西方而言,小说的兴盛期明朝,多取唐人传奇,说明明人创作力不高,没有大灵感。

一则边角小记,《狮吼记》写苏轼之友陈季常害怕老婆,其妻柳氏善妒,东坡设计赠以家姬,后以佛印禅师降服了号为河东狮子之柳氏。这是难得的喜剧,情节对白很风趣,人物逼真,流传广,从前讽人怕老婆,曰。贵公有季常癖乎。

有些奇怪的是大部头书中,鲜提民间社会,如民间社会在《红楼梦》一点没有提到,《老残游记》,《儒林外史》也只稍稍点到,不应该忘记这些民间文化。

历史小说是不容易写的好,太真实,呆板无趣(如东周列国,两晋演义);离真实太远,则荒诞无据(如《杨家将》),只可惜当时没出伟大的文学家,不然可以又真实又文学,所以讲史平话盛极一时,都是宝塔,没有塔尖。塔尖在哪里呢?不是历史题材,而是纯粹的创作,《西游记》,《金瓶梅》。

西游的争论与创作

有过争论的《长春真人西游记》,实为李志常所写,相干的是杨致和《西游记传》,才两薄本,一说吴承恩放大了十倍,此说比较可靠,两本对照,可见吴本的高超。所以天才者,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,拿了你的东西,叫你拜倒,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,莎士比亚是强盗王,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,想象他的性情,是个快乐人,大有趣,孙悟空的模特,就是他自己。

东游记,南游记,北游记,故事变幻有趣,但文笔不济,远不如吴承恩的天才和功力,吴承恩把南游记,北游记的精华也拖了几段过来(铁扇公主即出于《南游记》),中国文学史从来没有像孙悟空这么一个皮大王,没有人这样大规模以动物拟人化,以人拟动物化。

《西游记》后,写奇幻小说的有《封神传》,《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》,封神榜故事场面大,多变,但文笔一般,限于民间社会,上不到文士阶层哪吒闹海一段,写出了中国第二号异端,在忠孝至上的仁义之邦,哪吒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

几部小说名著

《金瓶梅》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三大奇书,三部奇书,奇在一部给男人看,一部给小孩看,一部给女人看。《水浒》着力写男人,女性带带过就算了,《西游记》童心烂漫,写个有童心的成人,《金瓶梅》对妇女性格的刻画,极为精细,近乎现代的所谓心理小说。

《红楼梦》是浪漫的,《金瓶梅》是现代的。读红楼梦,难在你必须高于作者(指观点),方能了悟此书巨大的潜台词。

《金瓶梅》更容易误解,太像性书,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,没有人,金瓶梅不然,器官在身上,还是写成了人,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,完成了艺术,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。明朝富贵人家和平民百姓,淫风大盛,杨乃武小白菜的时代何尝不然。

红书明朗,金书幽暗,放大瞳孔看,一如托尔斯泰明朗,陀思妥耶夫斯基幽暗。

三言两拍限于民间社会,士大夫阶层不关心,以为不登大雅之堂。

曹雪芹和红楼梦

曹雪芹的伟大,分为两极,一是细节伟大,玲珑剔透:一痰一咳一物,都是水盈盈的,可把握的真颓废,比法国人精细多了;再者是整体控制的伟大:绝对残酷,不宠人物,当死者死,当病者病,当侮者侮。他一点不可怜书中人,始终坚持反功利,反世俗,以宝玉,黛玉来反。

但看高晓松的评说,曹雪芹还是置了褒贬的,看不起焦大,看不起刘姥姥,推崇一群唇红齿白的正太处女。不似《金瓶梅》一般真实残酷,不置褒贬,一切白描,抛开架构和文字,《金瓶梅》更显得现代和突出。

波斯文学,阿拉伯文学

同样写饮酒,东方是借酒浇愁,忘忧,西方则是创造极乐,狂欢。

大家没有读过《可兰经》,却多少听到过《一千零一夜》的故事,证明艺术比宗教更有生命。

日本

日本本国有名的思想家匮乏,都是从中国哪去和欧洲来的思想。

平假名,片假名,其实是整个借字和局部借字之说。

《源氏物语》作者紫式部是宫廷贵妇人,也是女官,父亲是大学问家,博学早寡,守在宫中,和《红楼梦》一样,是回忆文学,和红楼梦不一样的是,她写完了。

日本的好处是没有成见,善于模仿,不动声色地模仿。喝茶,中国讲究差距,环境士大夫化,士大夫没有了,茶则沦为茶馆,卖茶叶蛋。日本则规规矩矩,恭恭敬敬弄成茶道,但其实也是野狐禅居多,将茶弄成形而上,成为一种礼,不过尊敬茶,也是尊敬自己

真正理解日本文化的还是中国人,我们看日本生活情调,居高临下,他们再好,再精致,我们一目了然。

文艺复兴时代的西方文学

蒸汽机推动了产业革命,印刷机推动了文艺复兴。

马基雅维利的《君主论》,讲韬略权谋,与中国兵法比,更赤裸裸谈论权力与统治。拿破仑,俾斯麦都以马的理论为然,但培根的评价最为中肯,他说,我们十分感谢马基雅维利,他写出了人所做的事儿,而不是人应该做的事。

《哈姆雷特》与《唐吉坷德》

《哈姆雷特》与《唐吉坷德》是人类的两大类型。

塞万提斯与莎士比亚同年同月同日死,典型西班牙男子冒险的一生。先与土耳其打仗,失左臂,醒来后人告知失臂,他说:那右臂就更伟大更有力量了。三十四岁写作,脾气不好,常入狱,出书后成名,一点好处也没有,还要饭。后十年写成《唐吉坷德》,这是一本从嘲笑开始,以祈祷结束的伟大的人道主义杰作,骑士的行径怪诞不经,悖于情理,可你读着读着,会深深同情他(骑士的善良被浪费了),这就是塞万提斯的文学魅力(伟大的善良)。

骑士晚年退休后没有保障,弱者当雇佣兵,强者当强盗,制度没落了,塞万提斯就写骑士。

写作是面对上帝(艺术),讲课是面对学生(朋友),演讲是面对群众(平民),对上帝说的话,绝不对门徒讲,同理类推,该懂的懂,不该懂的就让他不懂。

许多作家喜欢死乞白赖地赖在角色身上,喜欢靠角色来说自己的话,可是莎士比亚,普希金,陀思妥耶夫斯基,福楼拜,司汤达,哈代,巴尔扎克,从不和剧中人发生暧昧关系,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精神上的儿子,是莎翁所有名著中最大的一颗明珠,可是这位父亲一点不通私情,冷静看他儿子表演。

哈姆雷特是个悲观主义者,但却是享乐主义者,是个思想者,不肯行动,觉得”我在思想里已做过一回了“,一个思想过度的人,行动非常软弱

思想多而行动少 – 悲观而享乐,最吸引女性,但爱上这种人,不会有结果,林黛玉爱上一个贾宝玉

读欧洲历史,不可忘两种思潮:

  • 希伯来思潮

    希伯来思潮以基督教为代表,注重未来,希望在天堂,忽略现世,讲禁欲,组织上,教会统治一切.英国,希伯来思潮主流

  • 希腊思潮

    雅典文化为代表,讲现世,享乐,直觉。组织上讲民主自由。

西方文艺复兴伟大大艺术家都是异教的,米开朗基罗的《大卫》,是古代以色列王,他弄成男性裸体美,当时何等大胆,不得了的大事。

莫里哀死在舞台上,他的剧本影响法国日常用语,比任何法国文学家大。这种语言的实际影响和功劳,如但丁之于意大利,塞万提斯之于西班牙,莎士比亚之于英国。

《鲁滨逊漂流记》是一个分水岭,逼真的文学替代了古代幻想的文学,古文学和新文学的分界在此。现代人喜欢真实,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,以为已写的真实了,到陀氏一出,啊!文学能那么真实,到普鲁斯特,更真实。

文采/形式的重要

一种思维,一种情操,来自品性伟大的人,那么这个人本身是个创造者,思维,情操的创造性,必然伴随着形式的创造性。艺术原理,形式,内容是一致的,没有形式的内容,是不可知的,独立于内容之外的形式,也是不可知的。后世哲学家不过是思想的翻版,盗版,不是创造性的,所以,不可能有文学性

**哲学家,史家,必须得兼文学家,否则无文采。孔丘是伦理学家,但他有文采。**艺术家要留名,一定要”文采风流“,拉斐尔不及芬奇,文才不及也。

孔子说,不学诗,无以言。他懂得文采的重要。从汉朝开始,《诗经》不当做作品,而当做伦理,教条,格言,将其文学价值文学光辉淹没了,儒家使《诗经》没落,魏晋的文人还是很明显的受到《诗经》的影响,将其精神,技巧继承发扬了。

从西方史诗到中国《诗经》,充满比喻,几乎是靠比喻架构完成的,劝君使其听,用比喻,对下民,知其不懂,也用比喻。

古代画战争,伤的,死的,姿态优美,古人就是懂得一切讲姿态,你要永垂不朽,无穷魅力,必得讲究姿态。

每一教的创教者,都是坦荡真诚的,有创造性。凡教会,就有功利性,然而又不能公开,故向上用经院哲学,向下是标语口号,任何一种意识形态,都先要从语言入手,共产运动也如此

孟子文学才能极高,这是他们占的优势,墨子吃点亏,老庄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,故赢得世界声誉。庄子和孟子同期,略小,二人从未谋面,文学源流,都从庄子来。

格局与俗套

文学家,固然要文字高超,最后还得靠“神智器识”统摄技巧,神智器识,可姑且解作世界观,世界观,意味着上有宇宙观,下有人生观。要不落俗套,有小俗套,大俗套,后者是别人的风格,对你来说就是俗套,别人的雅,就是你的俗。

大的叛逆,要找大的主题,攻击上帝的,是尼采,攻击宇宙的,是老子,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,事。鲁迅大量的讽刺文,对象太具体,今日没有人看了。

嘲笑是文学的侧面,光靠嘲笑不能成其伟大的文学。庄子不老是嘲笑,仅用一用,余力用到文学的正面。

历史只说悄悄话

历史的契机,往往在”置死地而后生“,之于改革开放和文革。

每一种文化,当它过去后,看回去,是有一个人作为前导,代表,象征。事前是无法预知的,事中,也是半知半觉,直到最后,它死了,同代人也不存在了,这时,历史开始说话,谁是前导,谁是代表,谁是象征。历史从不疾呼,历史只说悄悄话。

少年人的指导

一个人能否成大器,主观因素最重要(存在感?),被人忽略的是信心。天才幼年只有信心,没有计划。

少年人一定要好的长辈指导,光是游历,没有用的。少年人大多心猿意马,华而不实,忽而兴奋,忽而消沉,很多青少年时期好机会错过了,没错过大多也被自己浪费了。

后记

木心讲课的框架底本,借自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的《文学大纲》。他不是学者,是个作家,是个艺术家,以作家身份谈文学史,遂有作家的“artistic excuse”,比较浅显,有很多乾纲独断的个人见解,金句也多。这也是我摘取记录的原因吧。

人类的伟大高贵,完全在于精神生活,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,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(欣赏者)。

连科技与真理的探索都不提,嗯,一口老血。

总体上感觉其意见混乱,不成体系性,也不够严谨,随便。但对于文学白痴的我,翻看也能了解一些大体脉络,有自我分辨之心就好,善莫大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