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学回忆录-下

文学回忆录

总纲弥补

历史是更伟大的圣经,文学史是在讲文学的圣经,学文学,就是文学的神学。

精髓

讲文学史课,胜于读书,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

动机

这几年开讲文学,是为了他自己,是想训练口才,第一次讲完,气也透不过来,后来七八个小时也能讲,以后回大陆见人,可以当众说话。

发现其课程里的确”私货“越讲越通畅,在这下半册中,的确内容很多,只可惜自己认识的文学家太少,读的太少,感同身受不得,所以摘录有限,算是一种无知的不太尊重。

十九世纪的文学

木心想,凡能搞起主义运动的,大致是二流角色,走兽飞禽中,可以找到例证:鹰,狮,虎,都是孤独的,不合群的,牛马羊蚁,一大群,还哇哇叫,最合群是蛆虫。“文革”最聪明,他们把你“隔离审查”,他们知道人是合群的,可是连陶渊明也受不了—结庐在人境,却无车马喧,只要一隔离,全部都完蛋。

所以文学的黄金时代,是十九世纪,这时的大作家都不合群,那时没有作家协会,十九世纪是个光荣的世纪。偏近代的人的主观观点如此相似,反过来看十九世纪,叔本华,尼采,等等,都异乎寻常,这也是十九世纪的魅力。

英国篇

诗人

歌德一有机会就赞美拜伦,因为在文学上或生活上,拜伦做了歌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。拜伦的个人之上,纯粹的独立和自由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。可以说拜伦是“超人”的少年时期,和唐璜等都是语言蛮横的小伙子,不读书不看报,漫游抢劫乱伦,骂上帝,这位怀疑主义的子弟尚未成熟,他诗中的人物,都是捣蛋的美少年,胆大,气醇,赋厚。

尼采一来,超人进入中年壮年,他不再如拜伦诅咒上帝,干脆宣布上帝已死,小老板(耶稣)又不在,一切重新估价,更提出系统的理论,这是哀乐中年说的话。

雪莱与拜伦性格不一样,拜伦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,呼天抢地地宣扬他的怀疑,雪莱也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,欢天喜地维持他的信仰。

西风颂有句:冬天到了,春天还会远吗,这是雪莱的名言,世界哪是这样的,好人读了要上当的。

西方人真正会写的,是小说,不是诗,中国人反过来。但既然讲到那个时代的英国文学,也要说些积极的。那时的诗,已摆脱神话英雄故事,自湖畔诗派起,已倾向生活,爱,儿童,自然,属于感情上的民主主义。以诗论,勃朗宁强,借古代,显示现代气息,赏十九世纪英国诗,要保持距离。

如听说过勃朗宁诗为蓝本的儿童故事《花衣吹笛人》

狄更斯

查尔斯-狄更斯,早年穷困,父亲还不起债入狱,不幸的生活早就他的文学起点,他从未进过学校,一切自修。父亲出狱后送他到律师事务所工作,他不喜,宁可去当速记员,得以练习速记和文章的剪裁。托尔斯泰说:忧来无方,窗外下雨,坐沙发,吃巧克力,读狄更斯,心情又会好起来,和世界妥协。**如果谁落在忧悒中,不妨试试,沙发,巧克力,狄更斯。**狄更斯的小说结尾,失散和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,总是夜晚,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燃,总是蜡烛,热茶,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,你看我,我看你,往事如烟,人生如梦,昔在,今在,永在。这种英国式的小团圆,比中国式的大团圆有诗意得多,在硬撑时,谁不思念狄更斯结局中的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?

女作家

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英国文学,女作家领头登场,勃朗特三姐妹,她们在约克郡一直写到死,真正做到了生活和艺术的一元。感情上爱情上看不懂《简爱》,是个大老粗,对《少年维特》《简爱》《茶花女》《冰岛渔夫》这几部爱情小说,如果看不懂,不爱看,那是爱情的门外汉门外婆。西方有这个好处,有这样健康的爱情教科书,中国要么道德教训,要么淫书。人生多少事,只能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。人的幸福,其实就是到心向往之的地步。

爱情的内容其实很简单,没有多大内容,为何有的爱情造成这样大的历史景观?因为遇到挫折,不让他们爱,于是道德,智慧出现,才显得伟大。光是爱情,有多少东西?歌德说:高昂的热情,坚持不了两个月。

儿童文学

《爱丽丝奇游记》据现在说,是为一个女孩写的,一出版就风行各地。罗伯特-路易斯-史蒂文森的《金银岛》非常有名,尤为少年喜。他的冒险小说一不写爱情,二不写悲剧,英文本领无敌,语言特别有弹性,纯技术地去享受,欣赏他的英文本领。

哈代

托马斯-哈代,伦敦国王学院出身,十六岁学建筑,数度得到皇家建筑师学会奖励,二十五后才专事文学,一个大问题,天才如何认识自己,如果哈代的才智用在建筑上,名利双收,前程远大,他不走,一个天才是在他一无所有时,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方面。

《苔丝》这种小说,福楼拜,托尔斯泰,看了都会发呆。我想象福楼拜会说:我还是写的粗了,急躁了。如果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看,他会说:你注意到吗?我用的方法也是这样的,他用大调,我用小调。

他是真正的大家,内心有大慈大悲,行文非常迟缓。哈代,陀氏,是一种方法的两种用处,公平地说,福楼拜,托尔斯泰是耶稣衣服的一部分,重外在;哈代,陀氏,是耶稣心灵的一部分,重内在。

读书如交友,读万卷书,朋友总有千把个,但刎颈之交,不过十来人。一个人要成熟,成长,成功,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,半自觉,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。艺术家贵在自觉,曹雪芹是半自觉的,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的自觉,普鲁斯特,乔伊斯,太过自觉了。哈代可以教大家的,是气度。陀氏可学的,是一种文字的粘度,一看就脱不开了。

人要从凡人做起,也要学会做观众。起点高,而不退到观众席,老在台上演戏,那糟糕至极。罗兰一上来就起点太高,结果并不长进,在师范大学写信给托尔斯泰,是这点水准,到老得诺贝尔奖,还是这点水准。

王尔德

王尔德讲起话来气象很大,如“思想总是朝阴影飞去,太阳是嫉妒艺术的”。他的逆论,容易讨好羡慕智慧的人,但说者常把读者看轻,让人讨厌。他的生活是个失败者,自称天才用在生活中,却结果正好相反。健康,灵活,明智,健美,善于保护自己,留后路,这才是生活中的天才。

什么是艺术家,要将天才用到生活上而不配,去用在艺术上者。要自己会料理自己,思想家,第一不要疯,艺术家,第一不要倒下去,本来站不直,靠艺术才能站好,怎能跌倒,连艺术的面子也会丢。

法国篇

一个文学家,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主义,那是悲哀的,如果作者是自己标榜的,那一定不是一流。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,莎士比亚什么主义。要讲笑话时,也不要说:我来讲过笑话。

雨果

《巴黎圣母院》《悲惨世界》《九三年》宏大,奇怪,振奋人心,用的是故事,情节,场面,人物是为故事,情节,场面存在的,和陀氏相反,陀的故事情节是为人物存在,当人物说话时,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,不存在了,雨果和陀氏比,陀氏更高超,符合原理。

雨果是当时的诗王,占了近五十年的王位,小说,戏剧,名声极大,诗名尤大,但大家听说最多还是那些小说,其实他确实擅写诗,心肠柔软,头脑凌冽,很有才。他有伟大的仁慈,对法兰西,对世界,对全人类都是爱,都关怀,面对此种伟人,心里时时尊敬,也是对前辈应有的态度。


如下这部分从得到-吴军-阅读与写作50讲中摘录,他单拎出来提醒从李文这个角色理解现在的西方

《九三年》这本书是雨果最后一部小说,它完成于1874年,当时法国刚经历巴黎公社起义。已经72岁高龄的雨果对人性有了极为深刻的思考。因此,他在这本书中所描写的人性相当复杂,不像在《巴黎圣母院》中所描写的善恶美丑分明。

白军统帅朗特纳克侯爵, 蓝军指挥官郭文子爵。郭文和朗特纳克是远房亲戚,但双方都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,要消灭对方。朗特纳克是一个非常冷血而残忍的人,对拥护共和国的人绝不留情。而郭文是一个军事天才,打得白军节节败退。

朗特纳克等人被包围到一个有平民做人质的城堡里。最后白军终于抵挡不住,放火烧了城堡,朗特纳克带领手下从密道逃跑了,出城堡的一刻,听到一位母亲的呼救声,原来她的三个孩子被困在城堡里了。朗特纳克毅然从暗道返回城堡,救出了那三个孩子,然后就被郭文逮捕了

在如何处置朗特纳克上郭文和他的老师发生了意见分歧,老师认为革命高于一切,主张处死朗特纳克。郭文却认为大恶人朗特纳克在危急时刻,显示出人性善良的一面,希望饶他不死。最终郭文进入牢中,跟朗特纳克交换了服装,放跑了他,自己替他受死。老师忍痛将郭文处死,然后自己也自杀了。

雨果一生经历了法国的多次革命,可以讲是惯看秋月春风了,他的思想相比年轻时有了巨大的变化。当年他曾经因为反对拿破仑三世称帝而被流放,但是到了晚年,他却开始怀疑暴力行为能否真正解决社会问题。早年他支持法国殖民非洲,到了晚年,他开始谴责法国参与血洗圆明园。在巴黎公社的问题上,雨果则强烈谴责对阵双方的暴行。他在日记里写道:

“简而言之,这个公社是白痴,正如国民议会太残暴一样。两边都荒唐。”

虽然这么评价巴黎公社,但对于晚年的雨果来讲,人性的善是最可贵的,并且他身体力行。在巴黎公社失败后,帮助遭到镇压的公社社员,为他们寻求比利时的政治庇护。雨果最终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大家能够和平相处的欧洲共和国,不再有战争和暴力,并且呼吁废除死刑。如果他生活在今天一体化的欧洲,大概会感到欣慰很多。

为了解释朗特纳克身上的矛盾,很多人主张人性会被阶级性或者说团体的利益扭曲,也就是说,朗特纳克原本是有人性的,但是一旦被阶级、民族利益所左右,人性就会被淹没或者掩盖。对于这个问题,雨果没有给出答案,而是启发读者去思考。但是,从雨果在巴黎公社事件前后的所作所为和言论来看,他到后来是厌恶了当时法国大革命的那些政治、民族主义和阶级对立的,认为它们扭曲了人性。

朗特纳克做了善事,有没有资格将功补过?

对于自我赎罪的人,雨果的想法是矛盾的,所以他通过郭文表达出,他希望对这些人网开一面,又通过西穆尔登神父,表达出应该严惩首犯的看法。

郭文是否是个烂好人?

对这个问题雨果也没有给出答案。显然,朗特纳克逃出去后,肯定会继续组织反攻。对敌人的同情,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,这一点郭文是清楚的。但是他依然决定用自己的命去救朗特纳克,这体现出一种骑士精神。如果朗特纳克真的有贵族精神的话,他应该好汉做事好汉当,而不是让郭文顶缸,自己逃走。郭文这样的人物,同样能够影射到今天欧美人身上。和欧美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后,发现今天很多欧美人,就是雨果笔下的郭文。

他们不会站在全局的高度来决定该如何做事情,很容易被一些善行感动,这当然也有人性光辉的一面*。因此,处于矛盾中的雨果,一方面将郭文这个烂好人处死,另一方面讴歌他的善。在全球化的今天,和西方人打交道,就必须理解他们中有一大堆郭文这样的烂好人。你要是不认同他们,就很容易受到围攻。*

为什么小说的结尾正面的角色都死了,反角反而逃脱了?

这就需要换位思考了。其实,虽然雨果整本书都安排郭文处在一个正面角色的地位,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,可能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。朗特纳克为什么要反叛,因为当时雅各宾派在法国各地杀了一万六千人,抓了50万人,所以朗特纳克也不得不反抗。实际上在雨果的书里,不管是保皇党还是共和党,在面对平民时,都是同样冷漠和残忍。大革命里法国的芸芸众生,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实现自己政治目的的代价。但是雨果认为:“在革命的绝对真理之上,存在着人道的绝对真理”。因此在他的书中,并没有真正的正派和反派之分。这部作品凝练了雨果一生对人性善恶的思考。

好的作品,不是给一个完美的答案,而是启发你做更多的思考

雨果提出的问题,我们至今绕不过去。比如:前两年对待中东难民的问题、今天各国防疫的措施,都涉及人性的冲突。这时我就会想:“这又回到了雨果当年谈的老问题了。”


大小仲马

大仲马有黑人血统,文学老板,很会经营事业,有两百个伙计,小说工厂,日夜开工,出两百多种小说,《三剑客》《基督山恩仇记》法国妇孺皆知,就像旧中国的关公,武松,家喻户晓。如果没有通俗小说,人们谈什么,何等无聊。通俗小说最好是三十岁前读,且一口气读完。

作为一个有心性的男子,人生的快乐无非是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,人生不得此痛快,小说中痛快痛快。

小仲马是大仲马的私生子,家教严,被关起来,写完再放出来,有《茶花女》等二十多个剧本,论技巧,胜于大仲马,结构严密,人物真切,在法国长期有影响。

巴尔扎克

巴尔扎克很怪,以为自己善于经营事业,但诸事皆败,死心写作,靠班费版税,写作还债,一辈子还不清的债,可见他的生活一点不现实,一进入文学,就现实了。他的手稿,据说是全世界最潦草的。

他写作时穿着浴衣,蓬头垢面,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说话,和小说中的人对话,吵架。十九世纪墨水干得慢,要用吸墨纸,巴尔扎克用粉吸墨,像爽身粉,胡椒面,把粉洒在稿纸上,叫道,好一场大战。常常忽然失踪,半年一年没消息,忽然一天出现扔一捆手稿在沙发,随之倒下,大叫“给我吃的”。

他的世界中,人,事,物 都是夸张的,就方法论而言,和米开朗基罗的壁画是一样的。一进入他的书,就感到他每个人物的精力。福楼拜一定嫉妒巴尔扎克,一如芬奇嫉妒米开朗基罗。巴尔扎克是动,福楼拜是静,巴尔扎克,米开朗基罗多产,福楼拜,芬奇,是少作的。

《人间喜剧》总计划未完成,但和《红楼》缺后半部不一样,他的未完成不遗憾。他是整体性的渊博,社会结构,时尚风格,人间百态,什么都懂。法国小说家如果要论到伟大,首推巴尔扎克,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,被作品吸干。难在有一个巴尔扎克。

福楼拜

年轻人谈人生,谈世界,其实说的是自己。

福楼拜初写《圣安东尼的诱惑》不成功,遇到大批评家圣伯夫(Sainte-Beuve),劝他写“黄色新闻”,三思,懂了,写成《包法利夫人》。他是世界文学史上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,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,深知人的劣败,无情揭露,其实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,又特别隐晦的人物。他的小说人物都是些不三不四,无可奈何的角色。晚年说:我还有好几桶脏水,要倒到人类头上。他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,主张不动感情,不表立场。

司汤达

《红与黑》的故事,红指军装,黑指教袍,主角于连夹在两者之间,故称“红与黑”

莫泊桑

莫泊桑从平凡琐屑中截取片段,构思,布局,别具匠心,文词质朴优美,结局耐人寻味。

一定要比的话,巴尔扎克,福楼拜,司汤达,更有未来的意义和价值。司汤达的光射的最远,莫泊桑的光比较柔和,以后可能暗淡了,地位始终在的,契科夫还是不及莫泊桑。

莫泊桑体质好,但消耗得厉害,十年全盛期过完,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,近乎疯狂,四十三岁就逝世了。

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上半叶,是一个时期,可理解为老派短篇小说时期,莫泊桑,契科夫,欧亨利,是代表。二十世纪后半叶,世界性地产生了新的短篇小说,体裁,风格,大异于老派。法国,英国领先,美国随之而起,南美大有后来居上之势,日本也窜上来了,新型的短篇小说,特征是散文化,不老实,重机智,人物和情节不循常规,先读新派,嘴巴刁了,再读老派会觉得笨,啰嗦,把读者当傻瓜。

德国篇

划线笔记的都是哲学评价而不是文学评价了

什么是悲观主义,我觉得是“透”观主义,不要着眼于“悲”,要着眼于“观”,说夸张点,悲观主义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。

所谓东方,中国才是代表,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:含蓄,以弱制胜。这里讲的中国,是指嵇康他们,就像讲俄国,是讲普希金一般。

叔本华、康德、尼采、瓦格纳不是四个人,而是一个人,这一个人有时悲观,有时快乐,有时认真,有时茫然。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,也有唐吉坷德的一面,但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,很多人是在读他唐吉坷德的一面。

俄国篇

俄国文学实发于十九世纪,就一百年,天才纷纷降生,难以解释,期初当然受欧罗巴影响,后来反过来影响欧罗巴,整个世界忙不过来地读俄国文学。

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(贝多芬的第一,第二交响乐,就明显受莫扎特,海顿的影响),而天才的特征,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,“风格”的定义,最近得到的诠释是:敏于受影响,烈于展个性,是谓风格。

与鲁迅同代的,郁达夫学卢梭,郭沫若学歌德,茅盾学左拉,巴金学罗曼罗兰

托尔斯泰十岁时,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七岁,而屠格涅夫二十岁,这三位天才,是一代人。屠格涅夫父亲是没落贵族,母亲性格怪癖,有大庄园,童年时对农奴制度的残暴乖谬,愤懑不平。他自己是哈姆雷特型,因此大力夸奖唐吉坷德型(像哈姆雷特那样深思,像唐吉坷德那样勇敢)

陀思妥耶夫斯基

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医生家庭,从小爱文学,遵父意学工程,毕业后专事写作。小说《穷人》集成普希金,果戈里传统,但他自己的风格全在其中。

1849年,陀氏被捕,判死刑,在刑场即将枪决的一瞬间,沙皇特赦,改判四年苦役,六年军役。罪名呢?一是朗读别林斯基致果戈里的信,内容是反农奴制度的,二是筹备秘密印刷所,三是参与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。

在此之前,陀氏思想进步,流放后,成了唯心主义,敌视革命。陀氏的读者在欧洲,情况有点像佛教,释迦牟尼后来在印度吃不开的,到了中国,佛教兴盛了。欧洲一般的评论,认为陀氏最能表现神秘的斯拉夫民族的灵魂。

托尔斯泰

托尔斯泰父母都是古老而有名望的大贵族,十岁前父母双亡,而家道富厚。受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影响,反沙皇专制,退学回家,在自己的领地上尝试改革,结果农民不信他,也不接受(农民怕上小当,革命来了,上大当很起劲),后来赴高加索当下级军官,在克里米亚战争立功,那段经历,为他累积了《战争和和平》的战争场面素材。

他两度游历欧洲,然而不喜,完全否定欧洲文明,对金钱地位的崇拜引他愤怒,回国后又在自己的庄园办学校,做调解员,当陪审员,维护农民的利益(奇怪的是,他一生只爱农民,只见农民,不见人类),临死前还在想:农民是这样死的?不过从电影上看,俄国农村,农民,确实可爱。

写完《安娜》为便于孩子上学,托尔斯泰举家迁往莫斯科,调查贫民探访监狱,更加紧哲学,宗教,道德,伦理的研究。可怜这位老先生学不进去,他头脑中早就自有一套,别的思想塞不进去。

托尔斯泰当时的国际地位非常高,一不高兴,直接写信给皇帝,劈头就说:你忏悔吧。朝廷要办他,宪兵将军说:他的威望太大,俄罗斯监狱容不了他,不敢动,利用最高教会机关宣布托尔斯泰为“邪教徒,叛教者”,开除教籍,这时他快八十岁了。遵照他的遗嘱,葬在故乡庄园,没有十字架,没有墓碑–伟大。

高尔基

高尔基善于理解人,善于爱人,最好的作品,是对文学长辈与同代人的回忆。大革命后,高尔基苦苦求请于列宁,放了许多文学家和知识分子,斯大林时代,他保住晚节,没有留下歌功颂德的文字,没有违背良心。

长篇的力量

写长篇,要考强大的人格力量,极深厚的功底。哈代,陀氏,曹雪芹,哲学,史学,文学的修养,深刻。德国人的耳朵和头脑特别灵,法国人的眼睛嘴唇特别灵(善美善爱),俄国人,有一颗心,有伟大的道德力量。

人要靠人爱,此外没有希望。人到教堂,或养猫狗,不过想从猫狗或从神,得到一点爱的感觉。真正的同情,应该来自人,给予人,俄国文学的同情心,特别大。

中国,和世界不同步,中国不会浪漫,唯美,给唐宋人浪漫,唯美去了。写实倒是有过了,但鲁迅,茅盾,巴金,才不及陀氏,托氏高,鲁迅之为鲁迅,他是受益于俄国文学的影响,写好了短篇小说,他的古典文学修养也一流,但他接受的有限,成就有有限。鲁迅的诗和哲学的底子不够,写不成长篇

丹麦篇

小孩是善恶不分的,野蛮的,胡来的,安徒生有这个东西,他用心肠写作

爱尔兰篇

爱尔兰民族是世界上最具童心的民族(海涅常写小妖魔,小精灵),心灵诚恳,对超自然的力量,比别族强烈。爱尔兰早期文学都以神怪为渊源,成了传统,古代传说可分为三系,一,神话系,二,红枝系,三,芬尼亚系

神话系,讲诸神冲突,故事纷乱,主角巨大,唯美形象,性格粗鲁轻率,不定型,比较原始。

红枝系,也成英雄系,故事大约发生在七八世纪,情节优美,故事较有条理,有结构

芬尼亚系,后于红枝系两百年,主要人物一对父子,他俩是武士,又是诗人,是一群芬尼亚武士的中心。

这三系的传奇最初是韵文,后来加进散文

科学技术高明,不等于文明高明,文明应该是指精神道德的高度,文化应该是指心灵智慧的创造。

叶慈所谓贵族政治,是出于概念,一厢情愿,马克思以为工人阶级是当然的统治阶级,也是一厢情愿,出于概念

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短句,而不是他们的体系。明白社会科学不成为其科学,再去观察分析人,倒每有真知灼见。

中国篇

何谓昆曲,指以昆山的腔调唱出的戏曲。当时有北曲,南曲,一度南曲伴奏仅用弦索,唱北方的官腔。后改革者出,入笛,笙,琵琶等各种乐器,他活跃于昆山,昆山腔由他倡扬得名。

二十世纪初期世界文学

二十世纪的名家自己更不熟悉,课本上摘录的都是老作家,导致笔记都无关文学了,稍有羞愧。

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,一类宜深读,一类宜浅读。尼采的书宜深读,你浅读,骄傲,自大狂。深读,读出一个自己来。《道德经》若浅读,就会讲谋略,深读,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。

当十九世纪快结束时,世界各国知识分子都对现实不满,精神苦闷,消沉,悲哀,所谓世纪末的悲哀,中老年知识分子退回内心,守住自我,通称个人主义。年轻知识分子喜欢标新立异,倾向无政府主义,巴金,许杰,在当时都属于这一类。

到了三四十年代,因为反法西斯,文学又出现转入现实主义的流派,有的入党,有的放弃个人主义。

法西斯不是超人哲学,是反文化的,要毁灭世界。凯撒,拿破仑是英雄,希特勒,墨索里尼是暴徒。对英雄,可以成败论得失,也可以不论成败与得失,对于暴徒无话可说,打倒,消灭,根治。

垮掉的一代

垮掉的一代,发生在五十年代,二战后出现这一代,名称国际通用。在英国被称为“愤怒的一代”,德国叫做“返回家园的一代”,日本叫”太阳族“,叫垮掉的一代,是在美国。

其实是大战的后遗症,是人性崩溃的普遍现象,是外向的社会性流氓行为,内向的自我性流氓行为的并发症,既破坏社会,又残害自己。主要是文学青年,对既成的文明深恶痛绝,新的文明又没有,广义上的没有家教,胡乱反抗。

中国,苏联都用唯物史观,阶级分析,批判垮掉的一代,存在公式化的问题

存在主义

二战前,现代派文学受的是叔本华,尼采,伯格森哲学影响,二战后,悲观气息又起,存在主义应运而生。

存在主义并无新意,是大战后青年人没有心思去细读叔本华,尼采,伯格森的经典,存在主义是前三者思想的通俗化,平民化,抄近路,正好合了战后青年的胃口。

叔本华认为生存意志是万物之源,理性是管不住的,是佛家思想的欧化,且说了一半。他讲的是佛家讲的“人间苦”,另一半,清净,超脱,叔本华不讲,他的哲学,不讲救世这一套。人生无常,欲望不能满足,没有多大新意,古印度,波斯,中国的诗文,早已讲得透彻,而且东方人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快乐。欲望固然是匹野马,而高超的骑手,驰骋如意,叔本华本人就很长寿。

被引用很多,消极悲观,不可取

尼采早期是叔本华的信徒,后来反对叔本华,悟到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不符他的想法–权力意志。由此产生超人哲学,法西斯也利用他的思想做武器,给人洗脑占领心智。尼采是入世的,所以他疯狂,庄子佯狂,但他是出世的,佯狂是为了自保,尼采不知自保。

叔本华的悲观主义,尼采的超人哲学,是一种高贵的欣赏品,一种美味的滋补品,但存在主义是实用的救济品。

所以不要宣传悲观主义,可以宣传存在主义,不要忘记存在主义产生的年代,二次大战先后牵涉六十多个国家,世界人口五分之四卷入战火,数以千万计的死者伤者,精神文化的遗产被摧毁。而存在主义同期,中国知识分子如何?抗战刚结束,大家忙于重建家园,我所看到的,没有人思考根本的彻底性的问题,有种的,去延安,没种的,参加国民党所谓的“戡乱”救国,既不去延安,也不去戡乱的,就在时代边缘跑革命的龙套,跑得很起劲,木心当时就是这样。中国当时没有思想家。

《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》观点是:人是自由的,没有上帝,没有先验性,没有客观规律,人就是他自己造成的。

平民性的哲学

伯格森和佛洛依德两位是平民性的,深得人心,影响广泛。

佛洛依德对大家都有好处,对心理学,医学,文学,娱乐圈有好处,对警察破案,也有好处。他的性学说,以偏概全,又要解释一切,只这么一说,好,说一切,不好。

木心说他要是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不好,至少驳不倒唯物辩证法,会和鲁迅先生吵,到了八九十年代,世界四十多年和平,冷战结束,共产破产,窗明几净,坐下来说,坐下来写。他的观点是不做大成者,要做先驱者,一入流派,就不足观,所谓时髦,就是上当的意思。唯有把叔本华,尼采,伯格森,佛洛依德这四位近代的思想先驱,反反复复弄懂,才可能有所超越。伯格森的哲学,是为了天才写的,为艺术家写的(为艺术家而思考的哲学家)。

弗洛伊德

弗洛伊德1895年,和好友布洛伊尔合出一本书《歇斯底里的研究》,奠定精神分析学的基础。凡伟大者,得到一个奇妙的角度,见人所未见。

超我有两种,一是良心,一是自我理想。良心,是世世代代道德积累沉淀下来,几乎成本能,自我理想,是我要成为怎样一个人。

天才的潜意识和性欲特别强,天才的自我超我,也要特别强。

弗洛伊德有两重错误,一,为说明他的理论,强拉文学名著附会,二,他对两文学主角的想法,是卑污的。一切爱都以性欲为基础,也不对,最高贵的爱,完全不涉性欲。弗洛伊德的艺术是“本能宣泄说”。可是世上小人多,弗洛伊德的学说大为流行,二十世纪实在是个平民恶俗的世纪,谁把伟大神圣的东西拉下去,搞臭,大家就鼓掌

荣格生在现代,现代心理学多以他的理论为说,故名气很大。弗洛伊德学说,运用到艺术上来,是有点显著效果。而荣格的学说对艺术家来说就大大不够了

进化论与乐观主义

进化论,乐观主义,都是要骗人,研究宇宙,世界,必然涉及衰退,毁灭,必然导致悲观主义。文学家的乐观主义是糊涂,政客的乐观主义是欺骗,商人的乐观主义是既糊涂,又欺骗。

历史上几次文艺复兴,包括中国的贞观开元,俄国普希金到托尔斯泰,都是自身力量充沛,不存鄙吝之心,自己弄自己一套,不搞打倒别人那一套。

马克思的问题

马克思不适合做哲学家,他是个经济学家,一个乐观自信的进化论者。进化论者为什么不说太阳越来越年轻?海水空气变得越来越甜美?有营养?说穿了,尼采的超人也还是进化论。回味韩非子的寓言:郑人买履,宁信度,毋信足。萨特宁可相信马克思主义的这个“度”,不相信存在主义这个“足” ---- 宗教,哲学,都是这一类“度”。

马克思宣称过去的哲学是解释世界,他的哲学是想改造世界,迷惑多少人。这个世界被解释对了吗 ---- 无产阶级被消费社会溶解了

明于析物力,陋于知人心,这是马克思理论的要害

科学的发展也出乎马克思预料,他是书斋里的政客。但资本主义是个不好的制度,它是没有最高理想的,没有目标的,永远是以经济衰退/经济复兴这套循环。

唯二的文学笔记

卡夫卡

卡夫卡手法是很好,写的朦胧,但笔法很肯定,再看下去,发现他是个寓言。寓言宜短不宜长,寓言一长,读着读着,读者已经悟了,到后来,大悟没有了,分散了,卡夫卡上了自己的当。

南美文学

《百年孤独》那么厚一本书,写马孔多地方一个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遭遇,这种雄心,很可贵。这本书,讲讲可以,去读,太闷热,我吃过墨西哥菜,太多了,吃不下。

木心的哲学大纲

一个人有才华,有能力,一时艰难,总会被赏识重用,这是规律;但是世上多有才能不受重用的人,被埋没,被糟蹋了,这是命运。事物有它的规律,可是事物变化,又是命运支配。

老子思考过,结果是没有结果。他说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。这是规律,他又说: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”,这是命运,《道德经》是这么二元的,即命运又规律,一会儿解释命运,一会儿解释规律。

其实讲规律,就是乐观主义,讲命运,就是悲观主义。

《道德经》偏重讲规律,但老子是上智,他始终知道,规律背后,有命运在冷笑。

中国的《易经》,也很可悲,它认为命运是有规律的,索性去研究命运,以为找到命运的规律,便可趋吉避凶,但事情哪有那么便宜。精通《易经》的人,而弄到走投无路,自身不保的,可多。刘基,精通却死于非命。胡兰成,也懂《易经》,做汉奸,后来流亡客死。

事物的细节是规律性的,事物的整体是命运性的。

木心和亚里士多德抬杠,他说:大自然从不徒劳。我主张,在细节上,是这样,但整体上,大自然整个儿徒劳(细节上讲,动物,植物,都是有目的的)

老庄的空灵是讲实用的空灵,是高层次的“活命哲学”(《易经》也是活命哲学,《诗经》是苦命的悲叹)。

时代的旁观

个人遭遇时代,有人手舞足蹈,有人直接介入,我以为,遭遇大事要先退开,退开,可以观察。有的是人投入。

木心说他看鲁迅杂文,痛快;授课的学生们看,快而不痛,到下一代,不痛不快,灯塔在动,高度不高,其间不过一百年。

一些零散金句

知识分子对快速变化的社会,感到困扰,要反抗,又无力,因此悲观绝望,所谓当时文学艺术上的未来主义,实在是虚无主义,个人主义,他们渴望破坏,渴望新的境界。

乱世,有天才降生。文艺就灿烂光华,反历史唯物论,乱世激起人的深思,慷慨,激情。

没有品性上的丰满,知识就是伪装。

脑子要用,越用越灵,还要多记,越记越精彩。

中年的意义一书中,也有这种生物学上的观点,脑子要用哦,不然自然就终结你

追求绝对真实的人,不能享受相对真实。意思是说,他什么都享受不到,斯大林昏倒后,没有人进来救他。

落后地区,不开化地区,一个杰出的人物,都要从精深的学历做起,可是强大的民族,法国,意大利,一个有才华的人不必什么学历,就成功。

金钱和健康一样,一个健美男子,天天躺在床上,有什么用?有钱,要会用。

文学与其它艺术

  • 文学家,最好是青年时代有点经历,颠颠倒倒,中年晚年平静下来,好好写。可是音乐家,画家,舞蹈家,不必吃这些苦,一个画家不必经历一次大战,也能画出立体派,这一点,文学家吃苦了。

  • 文字不要去模仿音乐,文字至多是快跑,慢跑,纵跳,缓步,凝止,音乐是飞翔的,但音乐没有两只脚,停不下来,一停就死。

  • 艺术家唯一可靠的是直觉,可是莫扎特的直觉,只有莫扎特有。越是上乘的画,越重直觉。说起来,绘画凭视觉,看一张画的整体感,则全靠直觉。伦勃朗,塞尚,远远望去就是伦勃朗,就是塞尚,这不是直觉吗?以直觉把握美,对后来的艺术家影响莫大。

  • 艺术家逃艺术,是世界性的,达芬奇最要逃,《蒙娜丽莎》画了四年,其实逃了四年。

  • 曹雪芹聪明,抽掉他的时代,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须自由,大观园在南京,北京?他不让你弄清楚,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,毫不关心,他最杰出的几部作品,都不写他的当代。

东西方差异

西方一切归于神,中国一切归于自然。

日本人是经济动物,中国人是政治动物,中国的政治经济,有希望,哲学艺术的希望很低,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,集体潜意识是这样的,总想要找一个依靠,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,超党派,木心说中国没有,他不关心中国哲学,艺术,思想界的争论

但其实毛,邓就很独立

中国

孔子说,交友交三种:友直友谅友多闻。

不谦虚的说,我觉得自己就属于这种,正直诚信知识广博

中国有人家里不养鸡,不养狗,一遇到事,鸡飞狗跳。

方言

北京话,使北京人的日子好过而不好过。上海话,使上海人永远永远不能博大精深。北京话是头头是道,可是凭这种话,日子就能过得好?上海人,是语言快过思想。

佛教

禅宗的悟,本也是天才的事,许多人也学禅,硬参,苦,有的人有了疯子,有人做了骗子。

佛到中国和老庄结合,才大行其道,佛道两家当时通婚,不分的。

后记

讲课与聊天究竟不通,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木心在上海高桥做过几年中学教师,此后数十年再没教过书,起初几堂课,谈希腊罗马,谈诗经,他可能有些生疏而过于郑重了,时或在解读故事或长句中结巴,绊住,后来他说,头几课讲完,透不过气来,两三课后,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,越讲到后来,越是收放自如。陈丹青的这段也回应了木心自己的课堂自评。

或许下册是更个人化的,上册的文学名人们根深蒂固,希望自己有可能多拜读一些穿越时空的经典文学。